自1992年中国内地出现第一个专业现代舞团――广东实验现代舞团算起,至今已过去20年;自1987年,国内第一个现代舞专业班――广东舞蹈学校现代舞大专班的诞生,至今已有25年;再早些,自著名舞蹈家吴晓邦上世纪30年代求学异国,受西方现代舞潮流影响,回国后创作《义勇军进行曲》等颇具影响的现代舞蹈并倡导“新舞蹈”,已过去了近70年;继续上溯到清朝末年,驻外公使之女裕容龄在巴黎师从“现代舞之母”、美国舞蹈家伊莎多拉錰肯学习现代舞,回国后成为慈禧的御前女官和宫廷舞蹈家,被视为中国首位从西方学现代舞并归国演出的舞者,距今已有百余年……
从何时开始的呢?在中国默默发展着的被称为“现代舞”的舞蹈艺术,正被人们更多地知晓和提起,现代舞者们前行的足音渐近渐响。
与社会进步同步,发展中国现代舞正当时
数月前,《纽约时报》的一篇文章称:“现代舞在中国终于进入了蓬勃发展的时期。”
曹诚渊对此一笑了之,认为这类说法多是吹嘘和场面话,“现代舞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是小众,你说它蓬勃发展,也只能是在它小范围内的蓬勃发展。”
他认可的说法是:“从某种程度上说,现在是在中国发展现代舞的最好时机。”
曹诚渊算得上国内对现代舞这些年的发展变化了解最多、感知最深的人之一。
这个个子不高、身量偏瘦而精力旺盛的香港人,生于1955年,本应成为一个致力于家族事业的商人,却因为对现代舞的热爱成了一个舞者、编舞、舞蹈教师、舞团负责人,最终,成为现代舞在中国不遗余力的推行者。
1979年,曹诚渊创办了香港第一个职业现代舞团:城市当代舞蹈团;1987年,他应邀给国内第一个现代舞班、广东舞蹈学院现代舞大专班做顾问和导师,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投身于内地现代舞事业,历任广东实验现代舞团艺术总指导、北京现代舞团艺术总监等职,于1999年发起“现代舞周”活动――这正是今天“北京舞蹈双周”的雏形,2005年创建内地最早的民营现代舞团: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如今,曹诚渊身兼数职,执掌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广东现代舞团和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三个舞团,30年如一日地为中国现代舞鼓与呼。
“这个过程挺有趣,你就看见现代舞在中国的发展跟改革开放的步子和社会的发展是同步的。”曹诚渊说。
1980年底,曹诚渊初次来大陆演出,那是城市当代舞蹈团在广州参加的一次内部交流。令他纳闷的是,舞台下挤满了人,演出后却少有掌声,灯光亮起前观众都已跑光。到1990年代,有文化官员明确告诉曹诚渊,现代舞在中国“容许存在,但不鼓励”。
顶着种种批判和怀疑,现代舞者们安静起舞,而变化往往发生在不觉之间。
曹诚渊记得2000年他在北京做了台叫《一桌N椅》的舞蹈,抽取京剧、越剧、黄梅戏、二人转等传统戏曲元素放到一起解构重组,“当时观众特别不满意,说我们糟蹋传统艺术。散场时,我听到一个看起来是学民间舞蹈的女孩说我们根本不懂传统戏曲。”
2002年,有法国演出商看上这台节目邀请舞团出国演出,临行前,曹诚渊在北京又演了一回《一桌N椅》。这次,剧场气氛大为不同,有观众在演出后跑到后台,赞叹没想到传统可以这样做,“只是两年的时间,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2002年被曹诚渊视为一个分界点。随着中国申奥成功而来的社会环境的变化带给现代舞焕然一新的气象和格局,“我感觉从那时起,从政府层面开始意识到现代艺术这块不能缺,现代舞发展有了新的氛围。”
2004年APEC会议,北京现代舞团的舞蹈被带去参与文化交流。2005年,修改后的《营业性演出管理条例》等一系列政策出台,为民营演艺机构的设立提供了更开放便利的政策环境,曹诚渊离开北京现代舞团,创建北京雷动天下现代舞团。
“2004、2005年到今天,政府常会派我们出国演出,慢慢地,也能拿到钱了,有了文化创意产业基金等资助。”
回顾这些,曹诚渊觉得自己很幸运,“我是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时间参与到这个建设大潮。现代舞只是一个小东西,你做这个的时候会感觉到周围都在发展,我们也在动,这种感觉挺好。”
有关现代舞本质的三个问题
“刚开始做现代舞时,常有人问你是跳舞的啊,那你平时到底做什么?你在夜总会跳舞吗?那时,对他们来说舞台上叫现代舞的演出是不存在的概念。”曹诚渊说。
这种情况已有很大改善,引用十年前从美国来中国调研现代舞发展,之后一直留在这里的方美昂的一句话,提到现代舞,“10年前他们问我是不是蹦迪,如今已有不少年轻人开始和我聊皮娜贰什了。”
尽管作为一个词语,人们对“现代舞”已并不陌生,但对其本质为何物、到底是怎么回事,仍存有不少似是而非的误解。
在博客里和每次采访中,曹诚渊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阐述几个问题,试图帮助破解一些与现代舞本质相悖的迷思。
第一,现代舞不是舶来品,中国现代舞不是西方现代舞的附庸。
曹诚渊记得最早来内地推行现代舞时,最常被人皱着眉头问及的问题就是“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要学西方的舞蹈?”他回答:“我们不是学西方,我们只是在说自己的话。”
尽管作为一种舞蹈派别,现代舞滥觞于20世纪初的西方,代表人物是伊莎多拉錰肯等一众反叛古典芭蕾、追求自由表达的舞者,因而常被认为是纯粹的西方艺术,但曹诚渊指出,作为一种身体艺术的意识形态,现代舞对个性和自由的追求与道家文化一脉相承,而今,其在中国的发展也是时代的必然产物,“改革开放之后,年轻的艺术家们发现可以说些自己的话了,到现在随着社会进步,我们也越来越有底气说‘我们有话说’。”
“舞蹈分为传统和现代两种,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现代。”曹诚渊强调“现代舞就是一种现代人的表述方式,本质是以人为本、强调个性,它并不是地域性的东西。”
第二,不要追求所谓中国特色的现代舞。
“老有人要我们做现代舞时强调中国特色,一定要跟西方人区别开,老有人问我中国现代舞的特色是什么,提这样的问题说明对现代舞的概念还不清晰。”
曹诚渊觉得了解现代舞追求个性、反思传统的本质,就会明白不能简单地套用地域、国家或民族的框架分析它。如果说现代舞有共性有传统,那么它唯一的共性是各具个性,它唯一的传统是背弃传统。
“当现代舞传至不同地区,每个地方的现代舞者,都会应当地社会的现代化发展程度,或缓或疾地发出每一个人不同的声音。”曹诚渊说。
第三,现代舞永远是小众艺术。
“现代舞有观众吗?如何让更多人接受现代舞?”曹诚渊说这是另一个被提了几十年的老问题,包括现在有人参加过几次现代舞活动后,跑来跟他说很多人看现代舞,应该赶快做市场推广,“他们不太了解,现代舞就是一种非常个人的小众艺术。”
他将文化的形态比喻成金字塔,最大众的文化在人数最多的最底层,现代舞这类现代艺术位于人数最少的顶端,“你知道你的艺术是小众,你就很坦然。我们很清楚自己有多少观众,例如在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成立30多年了,观众大概1000人。所以在600座位的大剧场,我们演两场,400座位的小剧场,我们演三到四场。”
他无意将现代舞推广成主流艺术,认为艺术的价值并不取决于观众的多少。
打造平台,守候未来
作为小众艺术,现代舞最需要的无非是一群热爱并坚持者,而这些人需要一个聚集和交流的平台。
1999年,曹诚渊在金星离开北京现代舞团后接任艺术总监一职,有感于当时公众对现代舞的普遍误解和舞团内部状况的混乱,怀着创造一个平台推广现代舞的初衷,上任两个月内,推出了第一届“北京现代舞周”。这一活动后来演变为现在的广东现代舞周和北京舞蹈双周,成为国内最重要的现代舞交流平台之一。在某种程度上,其发展如一条线索,同步映射着中国现代舞艺术的发展格局。
1999年的首届北京现代舞周只有北京现代舞团、香港城市当代舞蹈团和北京舞蹈学院现代舞毕业班的三台节目,回想当时的惨淡经营,曹诚渊笑道“卖票好难!”
2004年,曹诚渊应邀回广州重新执掌改名为广东现代舞团的原广东实验现代舞团,随之也把现代舞周搬到广州,设立“广东现代舞周”,北京则从2005年起,改为举办“北京现代舞展演周”。
“刚搬到广州时有点吃力,可慢慢坚持下来,到第四届2007年的时候,就感觉突然之间好多人关注,每次演出都很热闹,以前没有黄牛,现在早早门口就等着了。”现在,广东现代舞周已成为广东省的文化品牌。
作为交流平台,现代舞周也掀开了新篇章。2012年,经过几年的沉淀积累,曹诚渊决定在7月以“北京舞蹈双周”为名,把现代舞周的内容搬回北京,同时将广东现代舞周的时间定到11月,内容从国内现代舞汇演为主改为国际现代舞交流市场,邀请国际艺术节策划人和国内高水平的表演团队参加,以期将中国现代舞更好地推介到国际市场。
刚结束的北京舞蹈双周延续了广东现代舞周的成功,“现在参与活动的人比当初多了很多,你就知道这是在进步,而不是越来越没戏。”曹诚渊说。
黑暗中舞者的悉索脚步、光束下年轻躯体的奔跑跳跃翻滚,深刻生动的、诙谐幽默的、生僻难解的……每回灯光亮起,你都无法预知会出现什么。
掌声和欢呼一次次响起,年轻的舞者们在谢幕时双手触及脚背深深鞠躬,结束表演走出剧场的学生们追问他们的老师:“老师老师,我们跳得怎么样?”“太棒了!”“太棒了对不对?我也觉得我们太棒了!”
紧张日程里,有人在表演间歇睡着;凌晨一两点,还有来自天南地北的舞者围坐一起,交流困惑、分享体悟……
从这些断章掠影中,似乎能看到些许中国现代舞未来的形状。